
这枚印章就放在书桌的角落,青田石的材质,不算名贵,却透着一股温润的光泽。印钮是简单的狮钮,雕刻得有些朴拙,甚至鬃毛的线条都略显生硬。它静静地在那里,仿佛与周遭的笔墨纸砚融为一体,唯有印面那朱红的残迹,隐隐诉说着并非无声的岁月。我时常拿起它,在掌心摩挲,冰凉的触感渐渐被体温焐热,思绪便不由得飘散开去,想着,这一方小小的石头里,究竟封存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过往?

印章的起源,可以追溯到远古的陶器印纹和商周的青铜器铭文,但真正作为凭信工具的玺印,大抵始于春秋战国。那时节,苏秦佩六国相印,纵横捭阖,一枚沉甸甸的印章,便是调动千军万马的虎符,是裂土封疆的权柄。秦始皇一统天下,规定唯有天子之印方可称“玺”,用玉雕琢,那方传说中的“受命于天,既寿永昌”的传国玉玺,便成了后世无数英雄豪杰梦寐以求的物件,它的每一次得失,都伴随着王朝的更迭与血腥的厮杀。一枚印章,在宏大的历史叙事里,常常是权力交替最直观的象征。
我手中的这枚,自然远没有那般显赫。它是我从江南一座古城的旧货市场淘来的。摊主是个满面风霜的老人,只说是“老东西”,具体来历,他也含糊不清。我将它买下,更像是一种缘分的牵引。后来,我请一位精于金石的朋友赏鉴,他仔细看了印面的篆文,又掂了掂分量,缓缓道:“这印,怕是有些年头了。你看这刀法,是清中晚期民间匠人常用的,线条追求实用,不尚花巧。这印文是‘杏林春满’,像是个医家的物事。”
“杏林春满”——这四个字,像一把钥匙,轻轻开启了一扇尘封的门。我仿佛看见,在某个白墙黛瓦的院落里,一位清癯的老者,提着药箱,步履从容。他的诊室或许不大,却总弥漫着草药的清香。这枚印章,就搁在他的案头,每当为贫苦人家开了方子,分文不取时,他便会在药方的一角,郑重地钤上这方红印。“杏林”典出三国名医董奉,他为人治病不取钱物,只求重病愈者植杏五株,轻者一株,数年之后,有杏万株,郁然成林。“春满”二字,则是医者仁心,如春风化雨,泽被苍生。这枚小小的印章,于是不再仅仅是一个凭信,它成了一颗仁心的外化,一种信念的载体。那些被它印证过的药方,或许早已化为灰烬,但那份“但愿世间人无病,何惜架上药生尘”的慈悲,却似乎仍萦绕在这方石头之中。
印章的学问,深得很。光是材质,便是一部门类繁多的博物志。帝王用玉,显贵用金、银、铜,文人雅士则偏爱石材。元末的王冕,始以花乳石入印,石材易于受刀,一下子将篆刻从工匠的手中解放出来,成为了文人可以亲自操刀抒怀的艺术。自此,印材的选择也成了心性的流露。田黄之温润凝腻,被誉为“石帝”;鸡血石之艳丽夺目,恰似“石后”;寿山石之色彩斑斓,青田石之清透脆爽,各有各的品格。我这枚是青田石中的普通货色,但正是这种普通,让它更贴近了寻常生活的烟火气。
至于篆刻本身,更是方寸之间的乾坤世界。一字一画,讲究疏密、屈伸、挪让、承应;一刀一刻,蕴含刀法的快慢、顿挫、轻重、徐疾。朋友告诉我,看这“杏林春满”四字,“林”与“满”笔画繁复,刻者便有意将“春”字的一捺伸展,以作平衡,这是章法上的巧思。而线条边缘那些细微的崩裂痕迹,并非岁月的磨损,而是刻刀落下时,石质自然迸裂形成的“金石味”,是刻意追求也难企及的古拙天趣。这枚印章的背后,不仅有一位医者的故事,还有一位无名刻工的故事。他或许只是为了赚取几文工钱,但在运刀走石之际,他毕生所学的那点技艺,他对字形美的本能理解,都毫无保留地倾注其中。他的姓名早已湮没无闻,但他的手艺,却借着这方石头,流传了下来。
我不禁想起另一个关于印章的故事,是家中长辈提及的。曾祖那一辈,家族里有一位叔公,年轻时远下南洋谋生。临行前,他的父亲,一位老秀才,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给他,便连夜刻了一方小印给他,印文是“平安”二字。在异国他乡,举目无亲,语言不通,这位叔公便是靠着这枚印章,在给家里的报平安的信函上,一次次地钤下这两个字。那朱红的印记,对于万里之外的亲人而言,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具分量。它意味着人还活着,一切安好。后来时局动荡,音信断绝,这枚印章便成了家族记忆里一个模糊而温暖的符号。直到多年后,一位远房亲戚从南洋归来,带回了叔公的后人珍藏的几封家书,那信笺上已然黯淡的“平安”印迹,让在场的老人们无不潸然泪下。一枚印章,在此刻,是漂泊的孤舟与故乡海岸之间,那根最坚韧的缆绳。
由此看来,印章所承载的,又何尝不是一部微缩的情感史?官印关乎权力,私印则关乎情义与身份。文人的斋馆印、收藏印,标记着精神的家园与审美的轨迹;女子的姓名印、闲章,则往往寄托着幽微的心事与风雅的志趣。那一方方朱红印记,是契约上的承诺,是书信里的思念,是画作上的点睛之笔,是书籍所有权的宣示。它沉默着,却见证了多少悲欢离合、诚信背弃。
夜深了,台灯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书桌。我再次拿起这枚“杏林春满”印,在废纸上轻轻按下。红色的印文清晰地显现出来,笔画间有些许斑驳,反而更添韵味。我无从考证那位医者的姓名,他的诊所坐落何方,他救治过多少病人。我更不知道,这枚印章是如何流落到了旧货市场,其间又经历了多少人的手。这些具体的故事,都已随风而逝了。
但我知道,它背后定然有着不为人知的故事。那些故事,关于仁心,关于手艺,关于流转,关于时光本身。它是一块石头,也是一段凝固的历史,一个无声的见证。它藏在印文的每一道刻痕里,藏在印体被摩挲得光滑的每一处棱角上。它将永远沉默,而懂得倾听这沉默的人,便能从那冰凉的石头里,触摸到一丝往昔的体温,感受到一种跨越时空的、悠远而厚重的回响。这回响,让这方寸之物,变得比整个书桌,乃至整个房间,都更加深邃和辽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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